《胡蘭成 天地之始》序三

唐君毅信中所言，著實令人納悶。一、以我對近現代思想史之瞭解，有如此高人，怎麼會這般陌生，且又幾乎不見談論？二、我早先也片斷讀過了兩回《今生今世》，又為何不僅完全沒看出端倪，尚且連書都無法卒讀？哎呀！思來想去，慚愧呀！可是，又不好說自己孤陋寡聞，更不好承認自己眼拙，只好，趕緊補課，速速買了胡蘭成全集，以贖前愆。

這回，頭一本讀的是《今日何日兮》。這一讀，石破天驚；再一讀，默然心死。呵！好厲害！好殺氣！年少以來的長期困惑，竟被他一言俱道盡。書中的〈世界劫毀與中國人〉，三十年前所寫，而今再看，完全新鮮。他道產國主義下美國之墜落，仿佛就在今日；他提美國的衰退是西洋抽象文化的終焉，果然，果然；他說中國理論學問必定具象化，我才恍然明白新儒家之根本局限；他又屢稱中國民間的感知能力，我才終於接上了自身的源頭與活水。

接著，我再讀《中國的禮樂風景》，歎道，這才真是中國文明；風動四方，景色明麗，誠然，誠然。而後，一冊又一冊，慢慢讀完了《閒愁萬種》、《禪是一枝花》、《建國新書》⋯⋯等等晚年諸作，光彩皆奪人，每一本，俱沁人心脾、益人神思。我讀得心頭飽滿，神清氣爽，於是，便拿了一冊給蕭老師。

最後，我重讀《今生今世》，從末尾的〈瀛海三淺〉，逐章倒回去看。此番，才一照眼，便全入了心，一路順暢。最後，讀到了首章〈韶華勝極〉，卻是一字一字，讀得極慢；讀快了，仿佛有種不敬。這章，讀得一點也不順暢，因為，我想起了幼時茄萣老家人世之風景，歷歷如繪。胡寫的是嵊縣胡村鄉下，談的是中國民間。然而，讀著讀著，晚年他竭盡心血所論述的中國文明，這會兒，我似乎完全明白了。

《今生今世》，是胡自傳，更是對中國文明之全面反省；其深刻，其健康，其「以色顯空」之言詮能力，當世鮮匹。因此，我想起了唐君毅之稱許，亦想起了上海名士小寶的評論。二　一一年春天在我《孔子隨喜》新書會中，小寶先生特別提起，百年來談中國文化者，有兩人最沒受到應有的重視，一是辜鴻銘，另一，就是胡蘭成。

辜鴻銘暫且不論，至於胡，依我十餘年的閱讀與體會，其生命透明度，其對中國文明之穿透力，其對當今世界之全面觀照，百年來，有此高度者，確實寥寥。他那一超直入如來地、逕扣本源、直探核心之能耐，我讀之越久，越覺心驚；玩味益久，益覺觀之不盡。

作為兩岸第一本胡先生專論之作者，與其說我是個「研究者」，毋寧說我是「受益者」。多年來，得益於胡先生，深矣；此書說到底，其實也就是一冊心得報告罷了！若言是對胡先生之回報，恐怕，都是自我抬舉了。關中秦地有青年「卜二」，看罷全書，評曰，「胡公高才大德，得薛兄澄清端的，至此光天化日順遂清明人世了。」這樣的稱許，我愧不敢當。但話說回來，這「引玉之作」面世，若能召喚更多對胡先生「如實」之看待，讀之欣喜，從而受益，自身清吉，也的確是我最大的想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