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回望》序_白先勇
Category : 書序與跋
江青一個人在紐約赤手空拳打拚出舞蹈界一片天地,簡直是一項奇蹟,東方人要在西方世界他們的強項現代舞的場域出人頭地,真是談何容易。江青做到了,憑著她超人的毅力,少年時紮下的根基,一股藝術家追求完美的熱情,江青自編自舞,在兩岸三地、歐美各大著名劇院上演,她在紐約成立了「江青舞蹈團」,到香港出任香港舞蹈團總監,這時的江青不再以七仙女、西施聞名,而是一個以舞蹈、編舞、導演,在國際舞蹈界佔有一席之地。七O年代,另一位影響江青下半生的男士出現了。江青的第二任丈夫—-比雷爾(Birger Blomback)。瑞典生化學者比雷爾與江青結褵三十多年,鶼鰈情深,比雷爾給了江青一個溫暖的家,無條件的支持和愛惜,江青得以舞向全世界而無後顧之憂。江青寫回憶,有悲有喜,但她這一生仍是喜多於悲。
江青驟然離開國聯,試圖與過去一刀兩斷。事實上「國聯」那段歲月一直潛沉在江青的心底,那是江青花樣年華,春風得意的日子,誰能夠真正忘記過去?何況是有過輝煌歷史的過去。二O一三年,金馬獎五十週年李行導演提議「國聯五鳳」一齊赴臺北參加,「國聯五鳳」是李翰祥當年手下五朵金花,六○年代很出了一陣風頭:江青、甄珍、汪玲、李登惠、鈕方雨。國聯倒了,五鳳各奔前程,有的繼續當紅,如甄珍,其他的消失得無影無蹤,江青住紐約,鈕方雨住華盛頓,三十多年竟不知彼此所在,為了「金馬五十」兩人通上電話,泣不成聲,哭甚麼?哭失去的人,兩人都成了寡婦,哭失去的年華。後來五鳳到了四鳳,汪玲缺席。各大報競相刊登消息,四鳳站在五十年前拍的,五鳳亭亭玉立在國聯門口的照片前面。瓊瑤看到這張照片一聲喟嘆:不得不承認,鳳都老了。這些鳳還曾經是她愛情電影裡的「玉女」呢。
江青回到紐約去卡內基音樂廳聽田浩江演唱,其中一首是黃自作曲的〈花非花〉,白居易的詩:
花非花,霧非霧;夜半來,天明去。
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。
江青聽了這首歌,突然眼眶濕潤,百感交集,不能自己。因為她感觸到她逝去的歲月,人與事,不也來如春夢,去似朝雲麼?江青把她的感慨寫進了〈來去花.霧〉。